瀑布的轰鸣如同远古巨兽永恒的咆哮,震得脚下石梁都在微微颤抖。漫天水雾被血月染上一层诡异的猩红,粘稠地弥漫在断崖之间,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血块。石梁两侧,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。
姬承天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终于彻底敛去。古星河拔剑的瞬间,他清晰地感觉到,对面那个一直隐忍、气息沉静如水的鬼谷传人,变了。不再是一柄藏于匣中的名剑,而是彻底出鞘的凶器!那指向他的剑尖,凝聚的并非个人胜负的锋芒,而是一种决绝的、为身后生者斩开血路的意志。这种意志,比任何精妙的剑招都更具压迫感。
“开路?”姬承天低语重复,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唯有那双妖异的眼眸深处,燃烧起前所未有的炽热战意,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,更是一种被挑战权威的狂怒。“凭你?也想阻我?”他猛地踏前一步,玄色锦袍无风自动,一股无形的磅礴气势轰然爆发,如同无形的海啸,狠狠撞向古星河那沉凝的剑意!
轰!
两股无形的力量在石梁上空悍然对撞!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,却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、如同空间被撕裂的沉闷挤压声!漫天猩红的水雾被瞬间排开,形成一个短暂的真空地带,随即又被更狂暴的气流卷回,形成混乱的漩涡。断崖边缘的碎石簌簌滚落深渊,发出细碎而惊心的回响。
那铁塔般的巨汉被这股无形的碰撞冲击得闷哼一声,庞大的身躯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,铜铃般的眼中第一次露出骇然之色。青衫谋士更是脸色发白,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,握剑的手青筋毕露。
就在这气势碰撞达到顶峰的刹那!
动了!
古星河的身影如同融入了一道月光,不,是融入了那血月投下的猩红暗影之中!暗沉的长剑无声无息地递出,没有炫目的光华,没有撕裂空气的尖啸,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速度与精准!剑尖所指,正是姬承天胸前檀中要穴,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,仿佛剑本身就已存在于那个位置!
鬼谷绝技——寸阴!以空间换时间,于方寸之间,刺破光阴!
这一剑,快到了极致,也险到了极致!完全舍弃了防御,将所有的力量、所有的意志,都凝聚于这洞穿虚空的一刺!
姬承天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!好快!快得连他也感到了致命的威胁!那剑尖上凝聚的寒意,几乎已经刺破了他的护体罡气,触及了他的皮肤!
避无可避!
千钧一发之际,姬承天发出一声如同龙吟般的低吼!他竟不闪不避,玄色锦袍下的身躯猛地膨胀了一圈,皮肤表面瞬间浮现出细密的、如同龙鳞般的淡金色纹路!一股至阳至刚、霸道无匹的气息轰然炸开!他右拳紧握,没有蓄力,没有花哨,只是迎着那快到极致的剑尖,悍然一拳轰出!
皇极霸世拳·碎星!
拳出!并非直线轰击,而是在极小的范围内高速震荡、撕裂!拳头前方的空气被压缩到极限,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,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、扭曲的真空塌陷区域!拳锋之上,一点刺目欲盲的炽白光芒骤然亮起,如同压缩了亿万次的烈阳!
轰咔——!!!
剑尖与拳锋,在血月与水雾交织的半空中,悍然相撞!
没有金铁交鸣,只有一种如同星辰撞击、空间碎裂的恐怖巨响!一圈肉眼可见的、混合着猩红水汽与炽白光芒的毁灭冲击波,呈完美的环形,猛然炸开!
噗!噗!
石梁两端的巨汉和青衫谋士,被这股狂暴的力量余波狠狠掀飞出去!巨汉庞大的身躯撞在后方燃烧的树干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,口鼻溢血。青衫谋士则狼狈地翻滚出去,佩剑脱手,脸色煞白。
石梁中心,承受了绝大部分冲击的古星河和姬承天,身影同时剧震!
古星河只觉一股无俦的、仿佛能碾碎山岳的巨力顺着剑身狂涌而入!手臂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虎口瞬间崩裂,鲜血染红了剑柄!他闷哼一声,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滑退,每一步落下,都在坚硬的石梁上踏出蛛网般的裂痕,碎石飞溅!直至滑退到石梁边缘,半只脚已然悬空,冰冷的深渊寒气从下方涌来,才勉强稳住身形。喉头一甜,鲜血被他强行咽下。
姬承天同样不好受。那凝聚了“寸阴”奥义的一剑,锋芒之锐利远超他的预估!拳锋上那点压缩到极致的霸拳罡气竟被硬生生刺穿!一股冰冷刺骨、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锐利剑气,穿透了他引以为傲的龙鳞护体罡气,狠狠钻入他的手臂经脉之中!整条右臂瞬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,经脉如同被无数冰针刺穿!他同样向后滑退数步,每一步都踏得石梁龟裂,脸色微微发白,右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,拳面之上,赫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、深可见骨的血洞,正缓缓渗出金色的血液。
仅仅一个照面,双方便都见了血!势均力敌!
两人隔着弥漫的猩红水雾和尚未散尽的能量乱流,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剑,再次狠狠碰撞在一起。姬承天眼中的轻蔑彻底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狂热与凝重。古星河眼中则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静,唯有握剑的手,稳如磐石。
“好!好一个鬼谷传人!”姬承天舔了舔嘴角,眼中战意如火,“这才配做我姬承天的对手!”
话音未落,他动了!这一次,他不再被动防守!身影如同瞬移,在原地留下一个淡淡的金色残影,真身已撕裂水雾,出现在古星河面前!双拳之上,淡金色的龙鳞纹路光芒大盛,不再是单一的拳罡,而是化作了漫天金色的拳影!每一道拳影都凝练如实质,蕴含着不同的霸道意境——有崩山裂地的狂暴,有焚天煮海的灼热,有冻结万物的森寒!
皇极霸世拳·百劫!拳化百劫,笼罩十方,避无可避!
古星河瞳孔微缩,身形不退反进!手中暗沉长剑骤然爆发出清越的龙吟!不再是单一的刺击,剑光瞬间分化,如同孔雀开屏,又似星河倒卷!无数道凝练的剑影在他身前交织、旋转,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剑轮!每一道剑影都精准无比地迎向一道金色拳影,发出密集如暴雨敲打金铁的铿锵爆鸣!
叮叮叮叮叮——!!!
火星四溅!剑气纵横!拳罡激荡!
两人的身影在狭窄湿滑的石梁上化作两道纠缠不清的流光!白的如月下惊鸿,玄的似暗夜魔龙!速度越来越快,招式越来越险!前一瞬还在石梁左侧硬撼,拳剑相击的冲击波将瀑布水流都短暂截断;下一瞬已鬼魅般闪至右侧边缘,古星河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道擦着头而过的金色拳罡,反手一剑撩向姬承天肋下,剑气在石梁边缘犁出一道深痕!
轰!姬承天一拳砸在古星河格挡的剑身之上,狂暴的力量将古星河震得双脚离地,眼看就要坠入深渊!古星河却在空中强行拧身,足尖在虚空一点,仿佛踩中了无形的阶梯,身形如柳絮般倒折而回,剑尖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,直刺姬承天后心!鬼谷秘技·踏虚!
姬承天仿佛背后生眼,看也不看,反手一拳向后捣出,拳风刚猛绝伦,精准地轰在剑脊侧面,将必杀的一剑荡开!同时旋身飞踢,腿影如鞭,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扫向古星河头颅!
古星河矮身避过,长剑顺势上撩,斩向姬承天支撑腿的脚踝!姬承天单足点地,身形陀螺般旋转腾空,另一只脚如同战斧般狠狠下劈!
铛!!!剑腿相交,竟发出金铁轰鸣!狂暴的气浪再次炸开!
两人从石梁打到瀑布边缘,又从瀑布边缘打回石梁中心。剑光与拳影撕裂猩红的水雾,将奔腾的瀑布都映照得光怪陆离。脚下的石梁早已不堪重负,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剑痕与拳印,碎石不断崩落深渊。
铁塔巨汉和青衫谋士早已看得目瞪口呆,心神俱震。那铁塔巨汉紧握着双锤,几次想要冲上去助阵,却骇然发现,石梁上那两人交手的区域,早已被狂暴的能量乱流和精妙绝伦的招式所充斥,形成了一个绝对的死亡领域!以他的实力贸然闯入,恐怕瞬间就会被绞成碎片!他只能瞪圆了铜铃大眼,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。
青衫谋士则紧紧盯着战局,眼神复杂至极。他看到了太子殿下那举世无双的霸道拳意,也看到了古星河那神鬼莫测的凌厉剑术。每一次碰撞,都让他心旌摇曳。他更看到了太子殿下眼中那越来越炽盛的、近乎偏执的战意,以及古星河眼中那始终如一的、冰冷决绝的守护意志。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芒,在这断崖绝壁之上,进行着最惨烈的碰撞。
时间在激烈的厮杀中飞速流逝。巨大的血月缓缓西沉,又从另一侧的山峦后升起,再次将猩红的光辉洒落断崖。不知不觉,两人已从血月当空,激战至东方微熹!
白天再次降临,但断崖上的战斗并未停歇。
两人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。古星河换上的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,有自己的,也有对手的。一道深可见骨的拳印烙在他的左肩,每一次挥剑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。姬承天同样狼狈,玄色锦袍多处撕裂,胸口一道斜斜的剑痕皮肉翻卷,右臂那道被“寸阴”刺穿的伤口更是隐隐作痛,影响着他的发力。他们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而灼热,汗水混合着血水,浸透了衣衫,又被狂暴的气劲蒸腾成血色的雾气。
招式已用尽!鬼谷的“游龙”、“惊鸿”、“锁云”……皇极霸世的“镇山”、“焚海”、“裂空”……所有压箱底的绝学都已施展,彼此拆解,彼此压制,谁也奈何不了谁。战斗,已从技巧的比拼,回归到最原始、最惨烈的意志与耐力的较量!
两人再次狠狠对撞一拳一剑,身形同时踉跄着分开,相隔数丈,在布满裂痕的石梁两端喘息。古星河以剑拄地,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,胸口剧烈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。姬承天同样单膝跪地,拳头撑着地面,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在石梁上,发出轻微的“嗒嗒”声。他抬起头,看着对面那个同样强弩之末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,眼中燃烧的火焰中,第一次掺杂了浓烈的不甘与一丝……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意。
“古……星河……”姬承天喘息着,声音嘶哑,“你……很好!能与我战至如此境地……你足可自傲!”
那如同铁塔般的巨汗元霸,早已等得双目赤红!见到双方都已力竭,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凶兽,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:“吼——!古星河,纳命来!”他早已忘了之前的忌惮,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杀意!体内沉睡的洪荒巨力轰然爆发,双足猛踏地面!
轰隆!
本就摇摇欲坠的石梁被他这狂暴的一踏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大片岩石崩塌坠落!
元霸庞大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,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,瞬间跨越了与古星河之间的距离!他高高跃起,两柄沾满血迹的乌沉巨锤被他抡圆了,如同两座倾倒的山岳,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,一前一后,以泰山压顶之势,狠狠砸向拄剑喘息、几乎无力移动的古星河头顶!
“住手!”青衫谋士惊骇欲绝的呼喊被淹没在锤风之中。
古星河瞳孔骤缩!他所有的力量、所有的意志,都已在与姬承天的对决中耗尽!面对这来自侧后方的、足以开山裂石的恐怖偷袭,他甚至连抬起剑格挡的力气都没有了!唯有身体在死亡威胁下爆发出最后的本能,向侧面竭力一扭!
轰——!!!
第一锤擦着他的左肩狠狠砸落!恐怖的冲击力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中!左肩瞬间传来骨骼碎裂的脆响,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!整个人被这股巨力狠狠砸飞出去!
噗!
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,在空中拉出一道凄厉的血线!
身体失控地飞向石梁之外!下方,是奔腾咆哮的瀑布和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!
就在他身体即将完全坠出石梁的瞬间,第二锤紧随而至!目标是他的头颅!
千钧一发!古星河残存的意识爆发出最后的潜能!他猛地扭转身躯,用还能动弹的右手,将暗沉长剑横在头顶!
铛——!!!
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响彻断崖!火星在锤剑交击处疯狂迸射!
长剑上传来的恐怖力量,如同天崩地裂!古星河只觉得右臂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,仿佛被彻底碾碎!长剑脱手飞出,打着旋坠向深渊!而他整个人,如同断了线的破败木偶,被这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砸飞,彻底脱离了石梁,向着下方轰鸣的瀑布深渊,急速坠落!
姬承天挣扎着站起身,冲到石梁边缘,目光死死盯着那道急速坠落的白色身影,眼中翻腾着极其复杂的神色——有未能亲手击败对手的强烈遗憾,有被偷袭中断巅峰对决的恼怒,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……如释重负?他看着那身影消失在瀑布激流溅起的漫天水雾之中,最终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。
他沉默地站在那里,任由冰冷的瀑布水汽拍打在脸上。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转过身,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与漠然,只是眼底深处,那抹遗憾挥之不去。
“废物!”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因为全力爆发偷袭而脱力、正拄着巨锤喘息的元霸,又瞥了一眼脸色苍白、欲言又止的青衫谋士。
“灵蛇谷的人,一个也别放过。”姬承天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,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血战从未发生。他最后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寒潭,转身,玄色身影消失在弥漫的水雾和渐亮的天光里。
古星河身体在急速下坠。冰冷刺骨的狂风如同无数钢刀,狠狠切割着身体每一寸肌肤。耳畔是震耳欲聋、仿佛要将灵魂都震散的瀑布轰鸣。左肩碎裂的剧痛和内脏移位的翻腾,让古星河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深渊边缘反复挣扎。
要死了吗?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,缠绕上他残存的意识。师父的告诫在脑中回响:避世、独善其身……小月儿苍白的小脸,云雀儿脸上溅落的滚烫蛇血,通天白蟒无头的身躯……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。
不甘心!一股源自血脉深处、近乎本能的求生意志猛地爆发!月见草之力!那蕴藏在他血液中、代表着顽强生命力的力量,似乎在绝境中被彻底点燃!他猛地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,在急速下坠的混乱视野中,死死盯着那面被瀑布冲刷得光滑如镜的悬崖峭壁!
就在身体即将被下方翻涌的白色浪花彻底吞噬的刹那!他凝聚起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、源自月见草之力激发的潜能,以及鬼谷身法“踏虚”的微弱气劲,对着近在咫尺、湿滑无比的峭壁,猛地一掌拍出!
啪!
手掌拍在长满湿滑苔藓的岩壁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巨大的下坠冲击力让他的手臂瞬间传来骨裂般的剧痛,但也成功借到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反推之力!下坠的势头极其微弱地缓了一瞬!
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缓之间,他的眼角余光,捕捉到了峭壁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——一个被几丛顽强生长的藤蔓半遮半掩的……洞口!
没有时间思考!完全是濒死时求生的本能!古星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腰身猛地一拧,身体在半空中强行扭转方向,如同离弦之箭般,朝着那个藤蔓掩映的洞口射去!
噗通!
身体狠狠撞进洞口的藤蔓丛中,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残破的身躯顺着洞口倾斜向内的地面,翻滚着滑入一片潮湿的黑暗之中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几个时辰,也许是整整一天。冰冷、潮湿、深入骨髓的剧痛,将古星河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强行拽了回来。
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水底的碎片,艰难地一点点拼凑。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疼痛,左肩仿佛被彻底碾碎,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,右臂麻木沉重,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。刺骨的寒意透过湿透的、破烂的衣衫,不断侵蚀着他仅存的体温。
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。视线模糊不清,适应了好一会儿,才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。
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,并不深,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了大半,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,勉强能视物。洞壁湿漉漉的,布满了滑腻的青苔,不断有冰冷的水珠从洞顶的钟乳石上滴落,发出单调而清晰的“滴答”声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土味、青苔的腥味,还有一种……若有若无的、淡淡的烟火气?
他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,目光艰难地扫向山洞深处。
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,一堆小小的篝火正静静地燃烧着。几根湿柴在火中噼啪作响,顽强地释放着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意。跳跃的火光,映照出一个蜷缩在篝火旁的身影。
那是一个……难以形容的人。头发如同被鸟雀筑过无数次巢的枯草,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身上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、布满油腻和破洞的“衣服”,勉强能算作蔽体之物。他蜷缩着,抱着膝盖,一动不动,仿佛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石雕。只有篝火偶尔跳动一下,映亮他裸露在破袖外的手腕——那手腕枯瘦得如同干柴,皮肤黝黑粗糙,布满污垢。
一个……乞丐?不,在这绝壁之上的隐秘山洞里,一个乞丐?古星河混沌的脑中闪过荒谬的念头。但他此刻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。篝火带来的微弱暖意,如同诱人的毒药,吸引着他残存的意识。眼皮再次沉重地阖上,他又一次陷入了半昏迷的黑暗。
时间在冰冷和剧痛中缓慢流逝。滴答的水声,篝火的噼啪声,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。古星河的意识在黑暗和模糊的光影间浮沉。身体的剧痛并未减轻,但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、温和而坚韧的暖流,正缓慢却持续地在他体内流转,修复着那些可怕的创伤。月见草之力,正在绝境中悄然发挥作用。
不知第几次从昏沉中挣扎着醒来,他感到干渴如同火焰灼烧着喉咙。他艰难地转动头颅,看向篝火旁那个依旧蜷缩的身影。
“……水……”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嘴唇中挤出,微弱得几乎被篝火声淹没。
那蜷缩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。乱发遮掩下,一双眼睛缓缓睁开。那双眼睛……异常的清亮!如同寒潭深水,倒映着跳跃的篝火,却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一种看透了万古沧桑的空洞与……死寂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慢吞吞地挪动了一下身体,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关。他拿起旁边一个边缘破损、却洗刷得很干净的竹筒,走到山洞内壁一处不断有水滴渗出的小小石洼边,接了小半筒水。然后,他走到古星河身边,蹲下,将竹筒凑到古星河干裂的唇边。
动作有些笨拙,甚至有几滴冰冷的水洒在了古星河的下巴上。
古星河贪婪地啜饮着那甘冽冰凉的泉水,如同久旱逢甘霖。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,带来一丝清明。
“……多谢。”他喘息着,声音依旧虚弱。
那乞丐般的怪人没有回应,只是默默地将竹筒放在古星河手边够得着的地方,又慢吞吞地挪回篝火旁,恢复了之前蜷缩的姿势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。只有那双映着篝火的、异常清亮的眼睛,在乱发后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。
山洞里再次只剩下滴答的水声和篝火的噼啪。古星河闭上眼,尝试运转鬼谷心法,引导体内那丝微弱的月见草暖流。剧痛依旧,但意识却在这种极致的安静和身体的痛苦折磨中,变得异常清晰。过往的种种,师父的告诫,灵蛇谷的烈焰,云雀儿绝望的眼神,姬承天霸道的拳意……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轮转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篝火又添了一次柴。那个蜷缩的身影,忽然用一种极其沙哑、仿佛砂纸摩擦石头的声音开口了,声音很轻,却清晰地穿透了单调的背景音:
“活着……为了什么?”
古星河微微一怔,睁开眼,看向篝火旁那个模糊的身影。对方依旧蜷缩着,头埋在膝盖里,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梦呓。
“为了……活着。”古星河沉默片刻,用同样沙哑的声音回答。这是最本能的答案。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、极淡,带着无尽嘲讽的笑声从乱发下传出,随即又归于沉寂。
又过了许久,久到古星河以为对方不会再开口时,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一次,似乎带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的……追忆?
“争……争什么呢?天骄……虚名?红颜……枯骨?霸业……尘土?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,像是在问古星河,又像是在问自己,更像是在对着无尽的虚空发问。“到头来……不过……一捧黄土……掩尽风流……”
古星河静静地听着。这些话,师父也曾说过类似的,劝他避世。但此刻,从这个如同活死人般的怪人口中说出,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、刻骨铭心的苍凉和……绝望。这不像劝诫,更像是一个站在时间长河尽头的幽魂,发出的冰冷叹息。
“避不开……”古星河低声道,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,“世事如潮……避无可避……”他想起了灵蛇谷的火,想起了被迫拔出的剑。
“潮?”怪人似乎对这个字有了点反应,他微微抬起头,乱发缝隙中,那双清亮的眼睛瞥了古星河一眼,空洞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。“潮起潮落……由它去便是……何苦……做那……挡潮的礁石?粉身碎骨……谁人记得?”
“礁石……”古星河咀嚼着这个词,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道横剑拦在石梁上的孤绝身影。挡潮的礁石……为了谁?值得吗?
“值得吗?”怪人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,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一次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。“救一人……死百人……救百人……死千人……救千人……死万人……这世间的因果……算得清么?”
这冰冷而残酷的逻辑,如同一把冰锥,狠狠刺入古星河的心防。他想反驳,想说自己只为守护眼前之人,但灵蛇谷那遍地焦尸和哀嚎,又瞬间涌入脑海。是啊,若没有他,灵蛇谷或许不会被卷入这场滔天祸事?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。
山洞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,和水珠滴落的滴答声,规律地响着。
古星河的意识,在这绝对的安静、身体的剧痛、怪人冰冷话语的冲击下,陷入了一种奇特的空明状态。过往所学的一切,鬼谷的纵横捭阖、阴阳变化之理,《天机策》中晦涩难明的词句,如同散落的星辰,在他混乱的识海中沉浮、碰撞。
“天之道……损有余而补不足……”他无意识地低声念诵起《天机策》开篇的总纲,那是他早已倒背如流,却从未真正理解其深邃奥义的字句。
“……人之道……则不然……损不足以奉有余……”怪人那沙哑的声音,如同鬼魅般,极其自然地接了下去!他的声音依旧空洞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,仿佛他念诵过千万遍!
古星河猛地一震,不可思议地看向篝火旁那个蜷缩的身影!他怎么会知道《天机策》?那是鬼谷不传之秘!
然而怪人仿佛毫无所觉,只是自顾自地、用那沙哑的调子,如同吟唱着古老的歌谣,继续念诵下去,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幽幽回荡:
“……孰能有余以奉天下?唯有道者……”
“……功成身退,天之道也……”
“……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……”
“……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……”
“……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……”
一句句《天机策》中最为玄奥、古星河参悟多年也未能完全明了的篇章,从这个如同乞丐般的怪人口中流淌而出。不再是经卷上冰冷的文字,而是融入了无尽沧桑与空寂的叹息。
古星河屏住了呼吸,忘记了伤痛,心神完全沉浸在这奇异的诵念声中。那些原本晦涩的字句,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灵魂,在他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!
避世?入世?守护?杀戮?因果?值得?
鬼谷之道,并非仅仅是独善其身的隐逸,也非一味强求的干预。它如同水,无形无相,却能至柔克刚,无处不在。它讲求的是洞察天机,顺势而为,如同水流,遇山则绕,遇壑则填,不强求改变大势的洪流,却在细微处滋养万物,在关键处截流改道!所谓“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”,并非消极的均分,而是如同日月运行、四时更替般,维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。而“功成身退”,也并非怯懦的逃避,而是在干预之后,及时抽身,让天道自然运转,避免成为新的“有余”而引来“损”之劫!
守护眼前之人是执念,但若这守护引来更大的杀孽,是否又违背了“补不足”的天道?姬承天所求的霸业与虚名,如同烈火烹油,正是“损不足以奉有余”的极致,其势虽强,焉知不会盛极而衰,引来天道反噬?
一时间,过往的迷茫、挣扎、痛苦,在《天机策》这古老智慧的烛照下,如同迷雾被狂风吹散!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,如同清泉,洗涤着他被仇恨和伤痛填满的心田。他仿佛站在了更高的维度,俯瞰着世间的纷争与纠葛。
“……故道大,天大,地大,人亦大……”怪人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,最终归于沉寂。他又恢复了那副蜷缩的姿态,仿佛刚才那番蕴含着无上智慧的诵念从未发生。
但古星河的心境,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他闭上眼,不再刻意去运转心法,而是任由体内那丝月见草之力,如同溪流般自然流淌,浸润着受损的经脉。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,与山洞中滴答的水声、篝火的噼啪声,甚至洞外隐隐传来的瀑布轰鸣,都隐隐契合在一起。
他的意识沉入一片前所未有的空明之境。《天机策》最后一篇那些如同天书般的文字,此刻如同活了过来,在他识海中盘旋飞舞,最终融会贯通!
天机策·终章·心印——心合天机,万化由心。不滞于物,不役于形。心之所向,道之所存。意动则气生,神凝则剑成!
就在这玄妙的感悟达到顶点的刹那!
嗡!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剑鸣,在古星河体内响起!
不是来自外界,而是源自他的血,他的骨骼,他的灵魂深处!那柄坠入深渊的暗沉长剑虽已不在手中,但一股无形无质、却无比精纯凛冽的剑意,却在他空明澄澈的心境中自然凝聚、成形!
原来如此!
心之所向,剑之所指!剑心通明!
篝火旁,那蜷缩如乞丐的身影,在古星河体内剑意萌发的瞬间,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。乱发缝隙中,那双一直空洞死寂的眼睛里,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、如同星火复燃般的亮光,一闪而逝。他枯瘦如柴的手指,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仿佛想要握住什么,最终却又缓缓松开,重新归于沉寂。只有洞外,那永恒奔腾的瀑布轰鸣,似乎也在这无声的剑意萌发中,变得更加清越悠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