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八的雪比前几日更沉,压得屋檐下的竹枝“咔嚓”断了两根,碎雪簌簌滑落,砸在冻硬的地面上,像撒了一地盐粒。
寒风钻过门缝,吹得灶膛里的火苗歪斜颤抖,映得墙上人影晃动如鬼魅。
林家灶房里,林英揭开最后一口陶瓮时,霉味混着寒气扑出来,瓮底只剩三把发黑的干萝卜条,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气。
那气味又酸又涩,钻进鼻腔,勾得胃里一阵翻腾。
她指尖触到瓮壁,冰得像贴了块铁皮,不由得缩了缩手。
“姐,招娣的手又裂了。”十岁的林招娣缩在灶前搓手,指缝里的血痂被柴火烤得发疼,裂口像干涸的田地,一动就渗出血珠。
她呵出一口白气,暖了暖冻红的鼻尖,“昨儿王婶家娃啃了口冻白菜帮子,说……说绿菜比糖还甜。”声音轻得像风里的灰,可那“绿”字却像一粒火种,落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。
林英转身时碰响了墙上的腌肉,半块发黑的肉晃了晃,在灶膛火光里投下瘦长的影子,油星子顺着肉皮往下滴,落在地上“滋”地冒起一股焦味。
她摸了摸颈间的玉坠,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,空间里的景象立刻在脑海里铺开:百亩菜地里,菠菜正舒展着油绿的叶片,叶尖还挂着晨露,寒潭水顺着竹管“滴答”浇在菜根上,比外头暖上二十度。
她仿佛能听见菜叶舒展的细微“沙沙”声,能嗅到湿润黑土与青叶混合的清香,指尖甚至掠过一片嫩叶,凉而柔滑,像春水初融。
“招娣,烧火。”她突然弯腰从灶台下摸出个粗布包,布面还带着地窖的潮气,指尖一触,沁出凉意。
粗布摊开的瞬间,林招娣的眼睛瞪得溜圆。
翠生生的菠菜叶从布里滑出来,叶梗嫩得能掐出水,在灶膛的暖光里泛着翡翠似的光泽,叶脉清晰如画,边缘还凝着细密水珠,一碰就滚落,砸在灶台上“啪”地碎开。
她扑过去要摸,又缩回手,指尖在菜叶上轻轻蹭了蹭,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,像碰到了刚融的雪水。
“这……这是活的?”她声音发颤,仿佛怕惊醒了什么。
李桂兰倚在门框上,咳得直颤,枯瘦的手指扶着门框,指甲泛着青白。
她挪过来,枯瘦的手指碰了碰菜叶,那触感让她一怔,凉、润、柔,像触到了春天的溪水。
她抬头看林英,眼里有惊、有疑,还有压不住的渴望:“英英,这是……哪来的?”
“攒的种子,窖里捂的。”林英把菠菜扔进铁锅里,油星子“滋啦”溅起,烫得她手腕一缩。
她抄起锅铲翻了两下,绿浪在铁锅里起伏,菜叶在热油中卷曲,发出“噼啪”的轻响,香气“轰”地撞开灶房里的柴烟味,清冽中带着泥土的甜,像山野清晨的风,直冲鼻腔,勾得人喉头发紧。
林建国扒着门框挤进来,冻红的鼻尖几乎贴到锅沿,呼出的白气混进菜香里。
“我闻着像后山的野葱地,姐,真不是偷挖的?”他吸着鼻子,眼巴巴望着锅里。
“再说话没你份。”林英笑着舀了半勺盐,余光瞥见林招娣偷偷用舌头舔嘴角。
那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,可她心里一酸,这丫头从冬月开始就没见过绿菜,小脸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,嘴唇干裂,像枯草。
第一盘炒菠菜刚端上桌,院外就传来“吱呀”的推门声,雪被踩实的声音“咯吱咯吱”,像老鼠啃木头。
陈默抱着一摞泛黄的本子进来,青布棉袄肩头落着细雪,一进门便化成水珠,顺着袖口滴落。
他刚跨进灶房,脚步就顿住了,那抹翠绿像把刀,“唰”地劈开了他记忆里整个冬天的灰黄。
他盯着那盘菜,仿佛能听见菜叶在齿间脆裂的“咔嚓”声,能嗅到晨雾中青草的凉意。
他放下本子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摆,声音低得像自语:“这菠菜……叶片厚得能透光,茎秆脆生生的。”他凑近看了看,瞳孔微微收缩,“窖藏的菜放七天就蔫,这分明是刚摘的。”
林英盛了碗饭递过去,碗底压着半筷菠菜:“尝尝,别光研究。”
陈默夹起菜叶时,指腹触到细密的水珠,凉而润。
他咬下一口,脆嫩的菜叶在齿间发出“咔嚓”声,带着山野里晨雾的清冽,汁水在舌尖炸开,微甜、微涩,又极干净。
他低头扒饭,突然在碗底发现一片菜叶,叶背还粘着极小的泥点——是新翻的黑土,带着潮气,指尖一捻,湿漉漉的,像刚从地里拔出来。
他喉结动了动,把碗吃得底朝天。
临走时,他把《节气农事表》塞进林英手里,声音轻得像雪:“你若想换粮,我帮你记账。”
林招娣的嘴到底没守住。
傍晚在井台打水时,她望着桶里的冰碴子嘀咕:“咱家灶台底下能长春天,菠菜绿得跟三月的草似的。”这话被王婶家二丫头听见,转天就顺着炊烟飘遍了全村。
初九夜里,林家院门被敲了三次,每一次敲门声都短促而急切,像心跳。
第一次是张猎户家,抱着半袋玉米面:“给我家娃尝口绿,咳了整冬了。”
第二次是赵瘸子媳妇,攥着两把高粱米:“我家那口子说,吃口鲜菜能多打两只狍子。”
第三次是生产队长家小儿子,举着工分本:“我奶说,用上个月的工分换。”
林英搬来秤砣,在院里支起条木板。
“一斤菜换三斤粗粮。”她指着秤杆上的星子,“只换工分高的,养不活娃的不换,我这菜金贵,得喂能扛活的。”秤砣压下去,发出“咔”的一声,像定音。
林建国在旁边记数,笔尖在纸上跑得飞快,墨迹未干就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皱。
林招娣蹲在筐边择菜,嫩生生的菜叶上还沾着空间寒潭的水,她偷偷把一片菜梗塞嘴里,甜丝丝的,汁水顺着喉咙滑下,比去年偷尝的糖块还香,舌尖泛起久违的满足。
赵铁柱蹲在自家灶前搓手。
媳妇抱着饿得直哭的小儿子骂:“人家林家灶台冒绿烟,你倒好,连把菜帮子都摸不着!”他盯着锅里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粥,米粒稀得像星子,喉结滚了滚,胃里像有只手在抓。
刘老三晃着酒葫芦进来,酒气混着酸腐味:“听说林家菜是挖祖坟种的?那地阴得很,吃了要折寿的。”
“放你娘的屁!”赵铁柱抄起烧火棍要打,又顿住,棍子在空中僵了片刻,最终重重杵地,“不过……要是能把她家菜弄过来……”
初十清晨,赵铁柱带着两个帮闲踹开林家院门。
他挽着袖子,腰间别着民兵的红袖章,雪地里留下一串粗重的脚印。
竹棚被踹得东倒西歪,枯草里滚出几个冻萝卜,在雪地里摔成碎块,露出灰白的瓤。
“人呢?菜地呢?”他踹翻了装粗粮的麻袋,玉米面撒了一地,像雪上泼了灰。
林英端着一盘香菜炒鸡蛋从屋里出来,蛋香混着香菜的辛香飘过来,油光在晨光里闪动。
她咬着筷子笑:“找这个?刚出锅的,鬼地种的。”她夹起一筷子鸡蛋晃了晃,“吃了断子绝孙,你敢尝么?”
赵铁柱的脸青一阵白一阵,他望着那盘菜,喉结动了动,终究没敢伸手。
临走时踢翻了半筐冻萝卜,萝卜块“咕噜噜”滚到林英脚边,沾着雪泥,像被遗弃的残骸。
夜里起了北风,雪粒子打在窗纸上“沙沙”响,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抓挠。
林英正往储物间里码玉米面,后窗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,是布鞋踩在雪上的轻声,还有压抑的喘息。
二丫娘裹着破棉袄挤进来,怀里揣着半袋高粱,棉袄领口结着霜,呼出的气在灯下凝成白雾。
“英英,我家那口子……他让我来换菜。”她声音发颤,往门外看了两眼,“他说……他说下回不闹了。”
林英把秤砣挂在秤杆上,称了两把菠菜,又多抓了把嫩油菜塞进去:“回去告诉他,春天不怕冷,就怕心黑。”
二丫娘走后,陈默从墙角转出来,手里攥着张写满数字的纸:“你多给的那把菜,是算准了他要面子?”
林英望着雪地里渐远的脚印,玉坠在颈间发烫,像一块温热的石头。
空间里的百亩菜地正翻着黑浪,新播的小白菜籽在寒潭水的滋润下,正顶破湿润的泥土。
她摸了摸储物间里堆成小山的粮食,轻声道:“他尝到甜头,就再也回不去苦日子了。等开春,我要让这村子,家家灶台都冒绿菜香。”
陈默望着她的侧影,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发梢,像镀了一层银。
他把记录表小心折好,放进贴胸的口袋里。
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上,灶膛里的火“噼啪”响着,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叠成一片温暖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