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王寅在告别赵今燕时,他突然大声道别,让赵四娘多多保重,不知从何方瞬间硬生生的飞出一口袋,不偏不斜罩于他的头面上,让他顿时懵圈。
王寅内心暗骂道:“哪方粗鄙之货,如此无礼待人?真是狗教之德!”这时,他听到有人“哈哈”笑起来,道:“多时不见,与赵四娘勾上了?”他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,但心里知道一定是旧友熟人在逗他玩。于是双手退了口袋,正了正冠冕,抬眼一看,原来是老朋友沈明臣。
王寅与沈明臣,当年都是胡宗宪府中幕僚,一起共事多年,彼此间很熟悉。没想到分离多年,竟在桃叶古渡不期而遇。王寅没有回应沈明臣的问话,而是岔开话题道:“沈大人多年不见,仍是这样顽皮!这中秋之夜,不在家安安生生饮茶赏月护犊子,一个人来到这秦淮风月之地,难道还有什么节目?”沈明臣听罢,呵呵笑起来,道:“仲房不要贼喊捉贼,你被赵四娘已勾走半个魂魄,剩下这半个也不想再要了?”
王寅道:“沈大人有所不知,小弟来此是有要务在身,全是正事。”沈明臣道:“仲房说的不假,凡是能识文断句的老爷们,只要来秦淮游玩的,必是正事。若没正事,谁来这干啥?出力不讨好,费力又花钱!”沈明臣歇一歇接着道,“这秦淮之地,自古以来就是咱们文人的后花园。在屋里弄影浇花,拂杨折柳,依椅伏案,泼墨挥毫,总有烦闷之时。然后来到这后花园走一走,转一转,左看姹紫,右观嫣红,忽儿蝶飞,忽儿蜂舞,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不仅能缓解视觉疲劳,还能增加身体康健,延年益寿。还是古人说的好呀,宁贫家眷,不贫秦淮;不看泰山,要看秦淮。”
二人心知肚明,谁也没有言破,这番话逗得他俩不约而同哈哈笑起来。然后来到桃叶渡亭下,一边赏月一边聊叙这些年各自的辛酸事。末了,沈明臣道:“两个爷们,不该像婆婆妈妈那样说一夜吧。这中秋之夜,不找些事乐呵乐呵,太对不起自己了。走!咱们去绮霞阁找蒋淑芳去。她可是金陵十二钗,杏花女状元,现在红火着呢!”
二人说走就走,一会功夫便到了鸡鹅巷的绮霞阁。借着月光,老远便看到门前梧桐树下有两个黑影在缠绵。他们驻了足。只见这两个人如两株藤蔓,一会儿合二为一,一会儿拆一为二。仿佛永远相离,却又终身相依。听他们话语声,知道是一男一女。只听男的道:“能认识你,真是我的福气!”女的道:“公子净捡好听话说,何时娶我回家呀!”听声音有点嗲。
王寅他们二人不想再等了,沈明臣高声咳嗽两声,这一男一女看有人到来,终于收了手,规规矩矩站在门前。二人走向前,沈明臣问:“绮霞阁杏花女状元蒋淑芳在吗?”那女的道:“几年前就搬走了,你们的消息可真落后。”沈明臣追问道:“搬哪里了?”这女的道:“她脱乐籍后搬金坛了,嫁给曹大章当二夫人。莲台仙会后没多久,曹大章就请一班人马,吹吹打打趁着夜色把她娶走了。”沈明臣道:“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?”这女的哈哈笑两声,道:“这有什么奇怪的,当年我是她的仆婢,她离开时,把这绮霞阁就托付于我了。”沈明臣、王寅二人彼此互看一眼,知道难随心愿,便悻悻而去。
次日一早,在沈明臣建议下,二人决定前去苏州,拜访具有“三大布衣诗人之一”称号的江南才士王叔承。他们雇舟抄水路南下,不日便抵达吴门古渡。正值白天,二人在阊门外弃舟上岸,过吊桥东行,沿阊门大街入城。
这苏州又名吴门、姑苏,自古以来是江南最富饶、富庶、富足之地,商业繁荣,百姓乐居。唐人白居易说它是“杭土丽且康,苏民富而庶”,宋人范成大说它是“天上天堂,地下苏杭”,近人唐伯虎说它“世间乐土是吴中,中有阊门更擅雄。翠袖三千楼上下,黄金百万水西东”。吴门——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。
王寅、沈明臣二人路过专诸巷,过了皋桥和桃花坞,来到范氏义庄。望着范氏义庄巨大的规模和欣欣向荣的景像,不由得被范仲淹当年这种助困义举所感动。在二人的啧啧赞叹中,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声突然从一个小巷中传出:“黄天呀——你怎么这般无情无义!小女子怎能承受如此打击?你怎不让我随他们一起去呀!”听声音似有十六七岁的样子。
这撕心裂肺之声,牵动着二人之心。他俩寻思:“这太平世道,耿耿苍天,难道还有人如此胆大妄为欺负民女,置正义王法于不顾?”寻哭声而去,在小巷拐角处,看到一群人在围劝着,现场乱如牛毛,个个七嘴八舌。
一个说:“这小女子实在可怜,双亲在三日内双双染病身亡,从此无依无靠。”另一个说:“小女子年方二八,无姊无兄,不经世道,哪会料理这般后事?真可怜啊!”又一个说:“这小女子知书达理,懂诗会画,可惜眼光太高,也没找来乘龙快婿。要不然也有人帮她一把。”
王寅、沈明臣二人初来乍到,不敢贸然吭声,仅是在一旁听着,慢慢听出端的来。
原来,这小女子名叫景翩翩,又作惊鸿,阊门本地人氏。她出身于书乡门第,是父母的独生女、心头肉,可谓是万千宠爱于一身。自小熟读四书五经,喜吟诗咏赋,才貌双全,绝羞须眉,是父母掌上明珠。
这“惊鸿”一名来历更是称奇。景母在九月娠满临盆前,正值夜间沉梦中,眼前落满了远道而归的鸿雁,彼此间交颈而立,亲亲昵昵,这场景安静而又吉祥。突然间从远道来一苍苍老翁,约百岁有余,肩挑两筐古书,手持流萤蒲扇,袍扎灿灿莽带,腰悬福禄葫芦,脚蹬高屐道鞋。打扮的官不官、道不道,所到之处尘草自动让路,道花扶摇两开。正走间,这挑担从中折断于途,两筐古书重重坠落于地,发现“扑通、扑通”两声闷响。鸿雁看到这一幕,都吓得乱作一团,展翅高飞。这老翁径直来到景母身边,把她拦拥于怀。先愧疚的“呵呵”笑两声,然后慈祥有加的吟道:
景新格异愉神情,秋霜苍苍劲无声。
莫怪老翁坏宁静,繁华落尽皆惊鸿。
吟诵罢,这苍苍老翁摇着扇继续赶路而去。景母醒来竟是一场梦,此时她感到阵阵腹疼频频来袭,看样子即将临盆。相公连夜请来稳婆,当晚即产一女婴。她想到夜间梦景,心思:“这孩子有两筐子古书可读,长大后必是读书习字的好料子。惊鸿展翅高飞,寓意步步高升。”干脆取名“惊鸿”。
景翩翩三岁时,便在父母教诲下,临摹识字。五岁能诗,七岁吟赋,十岁名扬阊门周边百里。人称谢道蕴转世,刘令娴再生。十二三岁便出落的美若天仙,她形容秀雅绝俗,肌肤娇嫩,美目流盼,桃腮带笑,神态悠闲,气若幽兰,含辞未吐,自有一股轻灵之气。到婚配年纪,登门造访求婚的公子仕宦、才人大贾那是络绎不绝,连绵不断,可景翩翩眼光高雅,才智非凡,登门者均被她考验的落荒而逃。最终也没有选出乘龙快婿来。
如此光景几载一晃而过。可是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二位高堂突染瘴气而亡,让本在福中成长、书中泡大、不谙世故的景翩翩惊慌失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二位高堂冷遗仍于屋中停放,无法入土为安。按当地风俗,在守丧期内,她不能主动与邻居搭话,不能去邻人家取借物件,甚至见了邻人要行跪礼、掏吉利钱。这种种传统白事风俗把她困在家中,无法出行半步。江南八月天气,仍是燥热一片,眼见不能再继续拖延,她只好来到这大道上,悲悲戚戚,诉哭眼下之难。
王寅、沈明臣均听出哗哗眼泪来,他俩像许多围人一样,从袖中掏出些许零用,施舍于她。可是这丧事料理花销非一两个铜板所能搞定,他们的施舍仅是杯水车薪、于事无补。
正在乡亲们无可奈何之际,从远道悠悠而来一乘八抬大轿,在一临街高门前缓缓落下,接着一位胖胖的老先生踩着仆人的背下了轿,估摸年龄有五十开外。远看他眼戴墨镜,身材魁梧,大腹便便。因为肥胖,走起路来架摆着双臂,似一个陀螺在打转。近时再看,那是箭眉竖耳,满面胡茬。因为肥胖,他热得汗流浃背、气喘吁吁。没到跟前,便高声嚷嚷道:“这是咋回事?这么多人围着看热闹?”
乡亲们寻声而望,一眼便认出来者不是别人,正是阊门大街大富人吕务卿,他掌管十家翠袖青楼,富甲一方。没到人群中,乡亲们便为其闪开一道溜光大道来,他走到景翩翩面前,微微探下腰关切问道:“这位小姐,因何事如此悲伤?难道有什么蹚不过去的坎?”
景翩翩含泪泣告事由经过后,吕务卿接着道:“这有何难?”他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二两金,递于景翩翩手中,接着道,“孩子,把这些金子拿回去料理丧事吧,所剩余钱事后再还给我。想必二位高堂操劳一生,不期暴亡,实在令人哀婉!总该有口像样的棺木相陪,让他们入土为安。做子女的才会内心踏实,在良心上也有些许安慰。”然后,面对护轿的管家仆人道,“石鑫槐,你回府招呼几个佣人来,帮助这位小女子把后事料理周全些,不要让邻里邻亲们说不然。”
吕务卿说完这番话后,又抬起头,面对围观乡亲们道:“阊门内三里王村,都是邻里邻亲,有困难大家帮忙,共渡危难,这是几千年来,咱们祖宗留下的老规矩。什么时候都不能见死不救,见难不济。我吕某年轻的时候,不懂事,太莽撞,也干过些伤天害理的事,对不住乡亲们。现在老了,总想把年轻时干的缺德事给补回来。别看我面相长的一脸横肉、有点恶霸,可内心是菩萨心肠,见不得他人困苦,看不得他人眼泪,不帮咱们这些窄巷亲、穷邻居,晚上就无法入睡,良心上也倍受谴责!”
一番诚恳之言,说到乡亲们那豆腐做的心窝子里,雷鸣般的掌声此起彼伏。连在旁边道听的王寅、沈明臣也禁不住鼓起掌来。都被吕务卿大人这富而有仁的慷慨义举所打动。他们俩见事已无碍,便离开向王叔承的府邸而去。
吕务卿大人安排好这些善事后,上轿便回了。身后留下一片“啧啧”赞叹之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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